每個地域都有一個專屬自己的茶葉密碼,它們關乎生活習慣,關乎地域性格,關乎歷史記憶。就像單樅之于潮汕,普洱之于廣東,而對于川渝地區來說,最難以忘卻的,是一縷沱香。
沱茶,這種厚似壁碗、圓似面包的上乘緊壓茶,從誕生至今,一直以其高性價比、高耐泡性、醇厚甘甜的口感,牢牢占據川渝地區的主流茶葉消費市場和味覺記憶。對于現在的很多川渝老茶客,尤其是重慶茶客而言,重慶沱可謂承載了他們大半生的茶飲記憶。
其實就我來說,知道重慶也是中國的茶都之一還是在重慶的火鍋店里。那是10年前一個火熱的夏天,我和幾個朋友來到重慶,安排好住宿就直奔火鍋店。老板給我們每人額外泡了一杯茶要我們嘗嘗。說吃了重慶火鍋之后不喝一杯重慶沱茶就不算真正吃了重慶火鍋。
我們這才知道,吃重慶火鍋必須有沱茶佐餐。重慶人愛喝的就是沱茶。喝沱茶安逸得很,提神解乏。因為沱茶跑出來特別釅,刺激性也就格外強烈。那濃烈的味道刺激口、舌、鼻、喉,就會感到特別安逸。這也許與重慶人性急又喜歡刺激的性格特點有關吧。男人們一般沱茶放得較多,二兩沱茶一般泡不了幾天。
老板還告訴我們,他小的時候重慶遍布茶館,多如牛毛,但是都比較簡陋,一般幾張條桌或方桌,長條木板凳.泡茶都用蓋碗。佐茶的是香煙、麻糖、葵花子、南瓜子、山楂片、紅苕干,等等,重慶人將茶館中擺碗沖水的稱為“茶博土”。
鄰桌的一位光著膀子的大叔也加入到我們的談話中來,他接著“茶博士”的話題說,那時他常去茶館找外公,看“茶博士”上茶看得呆了,要被外公叫好幾次才肯跟他回家。“茶博士”一般是中年人,站在長桌一端以食指、中指夾著茶碟一搓,且連夾連搓,碟們就一個接一個豎直了打著轉,旋到各位茶客跟前自行停下,然后“茶博士”走一圍,每個碟上放只茶碗,又回到原處,以手指旋出茶碗蓋,待蓋兒都貼著碟子到位后,他便去提一把肚大嘴長擦得锃亮的紫銅壺來,只見他左手扶胯,右手舉壺齊耳,盯牢茶碗,低喝“來也”,便將紫銅大壺一傾一點,一點一收,但見茶水如支透明袖箭,從壺嘴向碗口飛來,箭箭人碗無點滴潑灑桌面,上完,他又于掌心窩了碗蓋,依序從右到左繞半圏,以中指一挑一鉤,那蓋就恰恰扣進碗里,茶水當即漫至碗齊,像是給略小一圈的羞子鑲了一道猶珀色的亮邊。
重慶人喝茶外地人是看不慣的。江浙人喝茶喜歡用宜興紫砂壺,小茶壺裝不了多少水,不夠重慶人喝兩口;福建的功夫茶那杯子也不夠重慶人喝兩口。重慶人喝茶不講啥子過場,一律牛飲。
南京淪陷后,張恨水不得不跋山涉水來到山城重慶,擔任《新民報》俯瞰的主編,并以“最后關頭”命名之,表示這個刊名是包含“吶喊”之意的。此后的三年半時間里,他在這個副刊上寫下了為抗戰吶喊的雜文一千余篇。在他奮筆揮毫的一千多個日日夜夜里,伴他作戰的便是最釅最苦的沱茶,因為他那時的收入已經買不起西湖龍井、碧螺春和他最愛的六安瓜片了。
過去他曾說,寧肯將著飲食,將就衣著,而茶葉卻是絕不能將就的。這可是他一生中唯一的奢侈了?稍谥貞c他能喝什么呢?于是他發現“渝人上茶館則有特嗜,晨昏兩次,大小茶館均滿坑滿谷。粗桌一,板凳四,群客圍坐’各于其前置蓋碗所泡之沱茶一盞"。這種沱茶試啜一番后張恨水便相見恨晚,于是每日必去小茶館,“大呼沱茶來。此時閑啜數口,較真正龍井有味多多也。尤其郊外之小茶館,僅有桌凳四五,而于屋檐下置臥椅兩排,頗似北平之‘雨來’。仰視霧空,微風拂面,平林小谷,環繞四周,輒于其中,時得佳趣。
八年中抗戰生活,特足提筆大書者也"。從此,沱茶即成了他在川八年的貪啜之物。有一次,飲茶時興之所至,張恨水欣欣然漘墨走筆,寫下了一首寓辛酸苦澀于恢諧之中的《浣溪沙》:“把筆還須刺激嗎?香煙移后詩少抓,盧仝早已吃沱茶。尚有破書借友看,卻無美酒向人賒,興來愛唱淚如麻。”
解放初期,劉鄧大軍在重慶組建西南區茶葉公司,1951年8月1日建軍節,改建為重慶茶廠,集西南片區的人才和優質茶原料,實行統購統銷。這是當時全國最大的茶葉加工企業,職工多達千人。
上世紀50年代初,重慶茶廠開始研制重慶沱茶,這款茶葉以川東、川南14個產茶區的優質茶葉為原料,精制加工而成,屬于上乘緊壓茶。在此之前,重慶并沒有屬于自己的沱茶,這一點在《重慶市南岸區志》也有記載。
《重慶市志·大事記》中有記載,1983年8月23日,在羅馬舉行的第22屆世界食品評比會上,重慶沱茶摘得新中國成立后第一個國際金獎。闕成清經歷過重慶沱茶的黃金時代,他是那時重慶茶廠的廠長。此后的重慶茶廠獲獎不斷,生產也達到頂峰,最高年產量達到2500噸,不僅國內熱銷,還出口到歐洲、日本等30多個國家和地區。
闕成清回憶說,上個世紀80年代,國家經濟體制逐漸轉向市場經濟,茶葉生產有所放寬,私營茶廠如雨后春筍般在全國興起,搶食重慶沱茶的市場。到上世紀90年代,重慶茶廠受到了最為致命的重創:統購統銷待遇被取消。
這帶來的結果是,優質茶葉原材料不再只供應茶廠,私營企業的競爭抬高了收購價,原料采購成本急劇上升。當時重慶沱茶仍供不應求,原材料的緊缺給生產方面帶來了巨大的壓力。重慶茶廠終于難以為繼,2003年年底停產。
沱茶是老重慶人的年代記憶,雖然喝的方法很粗狂,但味道和記憶卻很細膩。很多人都還記得分沱茶時“咔擦”的聲響,記得用秤砣、磚頭來敲,甚至拿木質的門板去夾的場景。那個年代,火車、輪船到達重慶,廣播里最先介紹的特產就是重慶沱茶。
對他們這個年齡的人而言,沱茶是過去的時光。熱水一壺,沖下去,騰起的熱氣和香味,都讓她回憶起當年的光景,那些綠皮火車的畫面、輪船鳴笛的哨響,和山城的熱鬧模樣。